月光下，段十六看著幽黯的青燈突然炸裂，有點惋惜這世間唯一的一對“指引”，突然，無生和羽生從黑暗中悄然出現，一個昏迷不醒，一個淚流滿面，仿佛歷經世間滄桑，又落魄又悲慟。

他悄無聲息的嘆了口氣，面上卻一如往常的笑著。

“看來是不太順利。”他說。

無生擦掉眼淚，從胸口拿出依然發光的魂草，看著他說道：“拿到了！只是羽生他……”

“沒關系，”他從無生手裏接過羽生沈重的身體，皺起眉頭，將他擡到床上，細細看了看，這才問道：“是被攻擊了嗎？”

無生紅著眼睛點點頭：“奇怪的濃霧，不知道是不是魂草的守衛，它們從羽生的胸口穿過去……”

“並非守衛，”段十六低聲說道：“不過是在千萬年的攀爬中，那些忘記初心的亡魂，他們將魂草本身當做了執念的目標，又因為忘記了自我而痛苦悔恨…羽生取了魂草，自然會被纏上…”

“不是他…”無生還未聽完就哭了起來：“是我取的魂草，他是為了救我…”

“你取的？”段十六反問一句，皺起眉頭，又點了點頭：“也是，不管誰去取，他必定都以你為重。”

“十六，”無生聽到段十六的話，想到羽生的記憶，忍不住哭出聲來，她抓著段十六，茫然戚惶，失魂落魄，只來得及說一句“我該怎麽辦…”已經癱軟在地，失去了知覺。

段十六看著她，又看了看同樣昏迷的羽生，一時間內心空茫一片。

有腳步聲傳來，鱗生出現在門口，他似乎等了很久，此時慢慢走進來，眼中卻沒有旁人，只是將無生抱起來，慢慢走了出去。

房間裏，段十六孤身一人看著天空中有些灰茫的夜色，心裏嘆息。

我又如何知道呢，他想著，無生支離破碎的哭聲還回蕩在腦海裏，讓他心裏的嘆息不小心就到了嘴裏，又從嘴裏吐出來，消失在空茫的夜色裏。

無生醒來的時候，鱗生在一旁睡得正熟，她小心翼翼的轉頭看著，突然十分想念從前，想念那漫長的、無知的歲月，那時候他們除了知道彼此重要，並不知道其他，不需要選擇，也不需要計較得失。

這樣看著，他們二人如此相似。

她想起羽生，便急忙要想來，結果剛一動彈，手臂劇痛讓她忍不住嘶了一聲，鱗生立刻就醒了過來，看了她一眼，抓過她的手臂掀開衣袖細細查看起來，無生這才看到自己的兩條胳膊早已被捆得嚴嚴實實，暗紅的血跡透過紗布頗有些觸目驚心的樣子。

“我沒事…”她害怕鱗生生氣，搶先說道，鱗生卻難得平靜極了，“心平氣和”的查看完傷口這才狠狠瞪她一眼：“取片葉子就弄成這樣，以後你就在這裏呆著，什麽也不許做了。”

無生尚來不及追問他怎麽賴在自己床上，聽到他這樣說更有些心虛：“哦…”她說著，從他的桎梏中溜下床來，說著好餓就急慌慌的要出門，鱗生難得沒有阻止，只是看著她的背影，沈默不語。

無生無從顧及，急忙忙的拐過彎走到盡頭，果然看到羽生躺在另一間屋子裏平穩的睡著。她小心翼翼的打量一圈，既看不出外傷也不敢動他，惆悵間段十六已經溜溜達達走到她身後，頗隨意的問道：“你的手如何了？”

“沒事了，”無生點點頭：“倒是羽生，他一直都沒醒嗎…？”

“已經平穩了，他的力量透支過大，大概還要幾日才會醒過來。”

“…可需要吃些什麽藥？”無生小心的問道，段十六搖搖頭頭，她突然想起來什麽，問道：“十六，有一件奇怪的事情。”

“哦？”段十六應著，抓過她的袖子看了看繃帶，果然見覆原狀況良好，便點點頭問道：“什麽奇怪的事情？”

“我們在冥府的時候，那團黑霧襲擊了羽生之後…我好像看到莫傾紅兩人的影子…就是、它們難道也在冥界嗎…？”

段十六想了想：“那倒不是，不過羽生此前問我要過所有的蓮瓣，希望找回在人間的記憶，當初莫傾紅的蓮瓣我也一並給了他，大約或多或少沾染到一點吧。”

“這樣啊……”無生皺著眉頭想了半天，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，只好點點頭，將段十六拉到一邊悄悄說道：“這兩天我準備去十方殿，你可不可以幫我？”

“你？你的意思是說你準備一個人去？”

“嗯……鱗生受傷了，羽生只怕傷得更重，何況十方殿是天界的一部分，鱗生的氣只怕太明顯了，我剛才想了想，一個人去反而更好。”

“也有道理，”段十六垂眼說著，點點頭道：“但此事不著急這一兩日，你先養傷，我看要怎麽處理會更好。”

“嗯，”無生點點頭補充道：“你不許告訴他們…”

“知道啦，”段十六有些無奈的說道，將她拉出門去：“前廳有剛做好的點心，你也給我好好養傷去。”

“好呢！”無生聽到點心兩個字立刻食指大動，都不用催，一溜煙就過去了，到了前廳，墨李果然擺好了點心在小小的圓桌上，陽光照進來灑在木席上發出暖暖的光芒，幾乎能讓她忘記那混沌扭曲的冥界。

段十六看著她劫後餘生的表情忍不住笑起來，遞過來墨李特制的綠豆糕：“吃吧。”

無生咬了一口，開心的瞇起眼睛，卻看到段十六若有所思的看著自己，便問道：“幹嘛？”

“我還記得剛認識你的時候，成天哭，也不知被誰養大的，除了吃什麽也不會。”

無生聽他這樣取笑自己，幾乎想把點心扔過去砸他，但墨李手藝實在太好，她也實在不舍得，只好拍著桌子怒道：“怎麽說話呢！”

“你當時懷著很重的執念，也因為如此，那半顆舍利才能成為紅塵珠的引子，可是現在的你，我有時會想，到底是真的看開了，還是變得更傻了而已。”

無生翻了個白眼，段十六說話越來越像空名了，實在是令她又討厭又覺得親近無比。說起來，自從上次她從空名幻境裏逃出來，空名居然也沒來找自己，還真有點反常。她想到自己吊兒郎當的師父，想到當初自己每一次重生，剛剛有意識的時候，迦衍都會親自念經將自己喚醒，再交到空名手中撫養，後來，自己差一點形神俱散，也是迦衍和空名聯手煉化舍利，這才讓自己撿回一條小命。

只是他二人大概想不到，迦衍費盡心思一次次洗去的記憶和執念，會因為那顆舍利而一點點保留下來，他們救了自己，自己卻還是跳下十方殿，往這紅塵一躲就是百年。

若是料到自己會忤逆如此，當年那兩人只怕狠下心也不會救自己吧。不，空名這個傻師父大概還是會救的，只是救完之後大概會把自己綁到佛祖面前，一百年不會松綁。無生想到這裏，不由得笑了笑，段十六見她想著想著就分心了，搖搖頭說道：“想什麽想到傻笑呢？”

“沒什麽…十六，如果有一個奇怪的和尚來找麻煩，你…你讓著他點。”

“段某區區人類，遇到奇怪的和尚，你不擔心我被人家欺負，卻讓我讓對方？真是奇怪。”

“哎…總之我說不清楚，你讓著他就對了…”

“好好好，”段十六有些無奈的笑了笑，突然拿出一塊綠豆糕，輕輕問道：“你現在能選出來了嗎？”

“什麽？”無生被他問得一楞，還沒回過神來，段十六又拿過一個桂花糕，笑著說道：“你在鱗生面前相對更自在輕松些，但你內心其實跟羽生更親近，冥界走了這一次，你對他們到底是什麽想法？”

果然還是躲不過，無生嘆了口氣，她討厭段十六這樣毒辣的眼睛，咬了口點心不敢說話。段十六不知怎麽，這一次毫不退讓，接著說道：“無生，你很通透，一眼就能看穿人的本質，但你又太簡單，人心如你就像混亂的迷宮，若走不出去，便傷人傷己。”

“可是…，”無生吸了口氣又嘆出來：“千萬年來，我唯一的心願就是讓他們脫離輪回宿命，這心願無關乎愛情、親情，僅僅是…不忍，這樣不夠嗎…”

“你覺得呢？”

“……”

“如果他們都非你不可，且互不讓步，你知道事情會如何發展嗎？”

“……”，無生在沒有吃點心的心情，她趴在桌子上，靜靜地想了許久，慢慢說道：“我不知道…我想不了那麽遠。”

段十六嘆了口氣，沒有說話。

“十六，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情況……。”

“我以為這段時間裏你有想過這個問題，”段十六皺眉頭說道：“我不想你到時候太傷心了…”

無生看著段十六沈默的臉，以為他在說自己的死期，輕笑著搖搖頭：“我有何可傷心的，反正每次重生和死亡的時候，都是傷心的，若這次成功了，我一定會笑著死去的。”

段十六看著她，倒了一杯茶卻陷入長久的沈默。無生埋頭不說話，他突然輕嘆一口氣，說道：“罷了，事已至此…”說著，他站起身卻是一副要離開的樣子，無生有些好奇，剛想說話卻看到鱗生端著一個小碗走了進來，冷著臉說道：“換藥。”

鱗生突然出現，無生就不敢再攔段十六了，乖乖等在那裏，看鱗生坐下來撩起她的衣袖，將她手臂上的繃帶解開，看著那些細碎的傷口沈默的生著氣，急忙說道：“不痛…就一點小傷。”

鱗生依然冷著臉不說話，食指挑起碗裏黏糊糊不知道是什麽的藥膏，一點點抹在傷口上，越抹力氣越大，好像故意一樣，無生被他上個藥，只覺得剛好的傷口又要炸開來，有些委屈的罵道：“幹嘛生氣啦，說了沒事的。”

鱗生沒有說話，動作輕了些，抹好藥將新的繃帶包上，突然說道：“我不在乎。”

“誒？”無生被他突如其來的話嚇得一楞，鱗生將繃帶輕輕綁好，站起來輕輕說道：“我不在乎這個世界，我也不需要非得長久的活著，你以後再做這樣危險的事情，我立刻就去天界讓迦衍了結我。”

“鱗生…”無生終於知道他在說什麽了，心裏慌張又生氣：“怎麽這麽多天了，你還在生氣…？”

“是沒有辦法不生氣。”鱗生陰著臉站起來，居高臨下的看著她：“無生，我已經知道喜歡和想念的感受了，不怎麽好，但我不打算丟掉，所以，你給我註意點，再遍體鱗傷的回來我絕不饒你。”

說著，端起碗轉身走了出去，無生楞在原地，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，鱗生這樣高傲又傷心的樣子讓她心裏十分難受，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。

終於，她趴在桌子上發出小小的哀嚎，再一次深切的懷念起過去來，突然有一點明白人類懷念童年的心情。

羽生一直沒有醒來，鱗生雖然冷著臉到處晃悠，其實傷口也沒有大好，段十六顧著三個病患，一天天的皺起眉頭的時候越來越多，見到無生更是沒有好臉色，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，無生實在不懂自己招誰惹誰了，卻還是不太敢在他面前瞎溜達。

至於鱗生，那天扔下來一段話之後，就整天不見人影。無生擔心他，終於找到機會偷偷跟著他出去了一次，卻見他只是坐在鎮上某個熱鬧的屋頂上，盯著人來人往一看就是大半天。無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，也跟著楞楞的看了半天，見到他回家的時候才突然反應過來，自己剛到人間的時候也有過這樣一段時間，坐在熱鬧的茶館飯店裏看人來人往，想著他們的生活和心情，過了好幾個月終於明白這世界之大，人海熱鬧。

鱗生也會好奇嗎？她想著，想起他的話，想到他那天莫名受傷的眼神，心裏難受極了。在她記憶裏，鱗生從來不是會主動去親近甚至了解他人的性格，就連自己都花了那樣漫長的時間才獲得與他同坐看風景的“優待”，可是如今他會因為自己而坐在這紅塵裏發楞，會告訴自己他有“喜歡”和“想念”。

真是，自己早點消失就好了…無生在心裏哀嚎無數遍，一次也沒敢去打擾。

就這樣，時間匆匆而過，數天轉眼即逝。這一天，無生看到鱗生出門，楞了楞沒有跟上去，段十六突然跑過來，一副要出門的樣子，只說道：“幫我去書房找些月見草。”

“誒？幹嘛用？”

段十六頭也不回：“一會羽生要用，你盡快。”

聽到是羽生要用，無生就跳起來直奔書房而去，羽生這麽久不醒，她早已經擔心得半死，“在書房哪裏？”她追問道。

“一個盒子裏，你自己找找，我一會就回來。”說著，段十六暗綠色的袍子消失在門口。無生便不再問，往書房跑去。

打開門，段十六獨有的淩亂風格映入眼簾，她一邊念著“月見草月見草…”一邊翻箱倒櫃細細找著，卻怎麽也找不到。

過了許久，一個古樸的木盒從抽屜故紙堆中露出來，一個“月”字隱隱約約在蓋子上，無生急忙打開，果然看到一小束幹枯的草躺在裏面，“好奇怪的草…”她拿出來仔細想仔細看看，那一小束幹草卻在被陽光照到的一瞬間燃燒起來，無生嚇得急忙松手，就看到那一點火落到地上，消失在書房的紙堆上，同時，一道紅色的橢圓形光面從火裏升起來，無生一楞神之際，那光面已經化作一道門，門的另一側，一個花園赫然在目。

無生起初被嚇得有些楞神，如今再看，卻覺得那花園分外眼熟，她呆在那裏，突然想到那裏正是十方殿北面的花園，自己每天從那裏路過，每一個角路都看過無數次。

只是，這個到底是什麽？為何會在段十六這裏？

無數的問題沖上來，無生忍不住伸手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那個“門”的邊緣，一瞬間，從花園那一側刮起旋風，抓住她的手，將她拽了進去。

糟了！她心中大驚，什麽來不及說，便被拖到一個甬道裏，段十六的書房轉眼間變得遙遠起來。

“無生！”

一個黑影沖進書房，卻是鱗生，他沖進來的一瞬間，那道紅色的“門”已經合上了，只留下一道細微的“劈啪”聲和一道紅光。

“無生！”他沖過來，書房裏什麽也沒有。

“可惡！”他怒吼一聲，回頭卻看到段十六站在門口，皺眉看著他，見他動怒，先說道：“我讓無生幫我找點藥草，走到一半卻感覺到書房有封印打開，這才匆忙趕了回來。”

“到底發生了什麽？”

段十六沒有回答他，走進書房，拿起桌上那個木盒看了看，終於想起來，輕輕說道：“這是當年一個仙人給我的，打開它就能開啟一個前往天界的入口，能讓我一介凡夫俗子看一眼天界的風光。後來我忘了這件事情，想必她以為這是月見草的盒子，一時弄錯了。”

“仙人？你什麽時候與仙人打過交道？”

“哈，莊重寂靜的天界可從來不缺思凡的仙人，我遇到一兩個有何奇怪？”段十六取笑道，鱗生聽了不再追問，只說道：“這個是通往哪裏呢？”

“說是天界南面最大的花園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如果我沒記錯的話，穿過花園就是十方殿所在的佛塔。”

“是嗎？”鱗生皺起眉頭：“你倒知道得很清楚。”

“…我與無生探討過去十方殿的路徑，知道這一點並不奇怪。”

“那好，你既然有這麽多方法，再打開一個通道讓我過去找她。”

“不行，”段十六搖搖頭：“能直接通往南花園的門我只有這一個，況且你過去了也不一定找得到她…”

段十六的話音還未落，鱗生已經沖到他面前，冷聲說道：“段十六，我不管這是不是巧合，無生如果有任何意外，你就準備拿命來償還。”

“哈！”段十六不怒反笑：“她能有什麽意外？十方殿乃迦衍修煉之處，那裏空無一人，即便有人也是不殺生的和尚，你還是稍安勿躁，讓我想想辦法吧。”

鱗生冷臉不再說話，看著段十六在書房裏翻找，半晌說道：“你到底要對無生做什麽？”

“何出此言？”段十六手上不停，冷冷回到。

“每次無生遇險，都是在你指的地方，但是每次救她的也是你。”

“哦？”段十六笑了笑：“那依你所見，你覺得我想幹什麽呢？”

“…”鱗生看著他，終於說道：“你不會殺她，至少不會故意殺她。”

段十六回過頭來，正色看著鱗生，良久扯出一絲笑容：“你說對了，我的確，不會故意殺她。”

“你…！”

鱗生目光一淩，段十六的身形更快，他不知從哪裏拿出那片魂草，一掌拍在鱗生胸口，一瞬間，鱗生只覺得一道細如針的銳痛直擊他的胸口，他悶哼一聲，低頭卻看到紅塵珠從自己的胸口飄了出來。

“你做什麽…？”他啞聲問道，眼前一黑倒了下去。

段十六看著他倒在地上，面上一絲表情也無，那顆紅塵珠在魂草的吸引下飄到他手上，綻放出柔和的火光。

無生頭暈腦脹的穿過一片雲霧繚繞的天空，落在柔軟的草地上。

絢爛的滿天霞雲出現在眼前，一片寂靜當中，隱約有樂聲從遠處傳來，空氣軟軟的舒服極了，無生爬起來坐在草地上，果然看到天界熟悉的景色，好半天恍惚在那裏。她看著遠處影影綽綽的金色屋頂，屋頂後紅色的佛塔輪廓，心裏已經勾勒出那條走過無數遍的紅磚石板小徑——那時，她每天都會經過這個花園，去佛殿拿過那個石碗，小心的端著進入佛塔，最後到達佛塔最高那層的角落，去給一株蓮花和一條魚加水。

沒想到，她就這樣回來了，她這一百年裏最討厭的十方殿……？

無生流下眼淚來，這時才發覺，這樣討厭的地方，竟然也令她如此懷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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